陰陽與數字的關係

陰陽與數字的關係
陳方佩　主任
台北榮民總醫院傳統醫學研究中心

一、前言
　　陰陽學說是研讀中醫者第一要面對的理論，其次則為五行學說。相對於陰陽而言，五行很清楚用了數字五，表示以五種事物為代名詞，來表現多樣事物之間的關係。除了基本的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之外，可以一再引申類比、推衍，到涵蓋五十種、一百多種事物等。而陰陽雖為文字，其實是隱涵了數字二的意思，也就是應是比數五要簡單才是。又明明是數二，卻不直接名為二分法，在數千年以降的運用中，也未遷就這個數字，仍延用陰陽文字，是因為有其他的意義嗎？
　　就發展順序而言，數二應在數五之前先出現，而數五固然有相生相剋的關係在，但是僅僅數二，似乎情況反而更加複雜，令人不解。而且「陰陽」應是天地之道，萬物之綱紀，為什麼只在中國醫學中被當陰証陽証處理，世間其他學科就沒有運用陰陽學說了嗎？
　　所以本文的目的，在探討陰陽理論的原始成因，不是由歷代的資料來反推其合理性，而是欲瞭解，古人是基於何種觀察推論出陰陽的種種現象？以及如何設想出這個太極圖騰？此圖騰幾已成為中國人的專利代表，如同金字塔之於埃及一般。則此陰陽理論當不只中國醫學所獨有，我們將試圖在普遍的中國文化裏尋其蹤影。

二、陰陽定律

　　近代中醫學者歸納陰陽學說，多著墨在三大定律，一、陰陽互根或對立律，就是同一屬性必然可分出相依存的二種狀態，這是概括所有事物的普遍律，比如男女、晝夜、內外、寒熱等。二、陰陽的消長與平衡律，就是指動態的相互關係，比如四時變化，或人體正邪氣的盛衰等情形。三、陰陽互換律，即除了消長變化外，到了極處甚至陰可變陽，陽可變陰，因此寒極生熱，熱極生寒，或氣者變血，血者可變氣等。第四點則應加上「陰中有陽，陽中有陰」的問題，以及第五點，「陰陽者，數之可十，可百，可千，可萬，萬之大，不可勝數，然其要一也。」可無限變化，增生的規律。
　　在《內經》中我們讀到很多有關陰陽性狀的論述，卻尚未被歸納為三大定律，可見係後人所為。表示當陰陽二字首度出現時，古人尚在觀察階段，所謂觀察，必是務實地「看見」什麼，惟因尚在原始初創時代，可供歸納的理論工具不足，而文字使用能力卻已相當完備，故著重在描述，而非訂出結論。所以在後代中醫領域裏，陰陽已被廣泛用來做為診斷辨證的八綱之總綱，且無論人體肌體構造或生理機能，都可以用陰陽分類法則來說明。然而隨著時間走到廿世紀的近代，中醫症狀鑑別診斷法則中，已不再以陰陽為首，而代以五官、軀體、臟腑的種種個別症狀來作分類。針灸學中，經絡之命名固然仍保有陰陽之分，但在治療時，也多以症狀配穴，或用神經體液學說來闡述，則陰陽又不是必然被需要了。

三、陰陽與日月的關係

　　陰陽二字，來自於對月亮和太陽的觀察，是無庸置疑的。陰與陽，去掉阜部，「珯」指月亮在雲層中忽隱忽現，「易」則指太陽自地平線上升起之狀，都是對於大自然現象的觀察所得，再表現為象形文字的紀錄。把太陽、月亮分別紀錄為陽與陰，可說是一種屬性上的命名或認知。而日與月交替出現，白天黑夜於是被記錄到，這些則是一種一直都在移動著的動態規律，比如一日中的影子變化，一年的季節變化。而又有種循環再現、週而復始的規律，使得日曆、月曆、年曆成為時間的記錄，也因而有流年與運行之說，比喻流動的物換星移。此日月運行，至今依然，全世界亦然，何以外國人沒有提出陰陽理論？何以現代中國人也不能很快明白陰陽理論，而限定為一種中國醫學獨有的內容？
　　可見得，雖是用眼來觀察日月運行，卻必須透過思考程序將現象轉為理論，除要能紀錄，還要能說明。如同伽利略先生的觀察，結論到「地球繞日說」；牛頓先生對於動態現象的觀察，提出了「運動定律」一般。也就是說，在那三五千年前的中國，有人曾就日月運行造成白天夜晚的次序，提出了某種歸納法則，或是引申含意。
　　由《素問‧四氣調神大論篇》：「夫四時陰陽者，萬物之根本也。」《素問‧真言論篇》：「故曰：陰中有陽，陽中有陰，平旦至日中，天之陽，陽中之陽也，日中至黃昏，天之陽，陽中之陰也，合夜至雞鳴，天之陰，陰中之陰也，雞鳴至平旦，天之陰，陰中之陽也。」可感受到，古人除了初步分辨出白天、晚上之外，還進一步觀察到動態的分類問題，就是白天黑夜並不是突然二分的，太陽不是突然由東方山巔跳出來，天空突然變亮，也不是突然在西方掉下海平面，讓天色突然變暗。人們是觀察到，東方天空慢慢出現魚肚白，再逐漸大亮，而將這一段時間命名為平旦或黎明。夕陽西沉時，則是伴隨黑幕漸漸低垂，似紅球的太陽逐漸下降隱沒在地平線外，因而命名為黃昏。如果沒有命名，其實是很難「定位」那一段段時程的，如同時刻，或經緯度定方位等等一般，都是命名在先，才逐漸導引出數字的精準使用。亦即憑感覺的觀察，具有一種連續性的務實層面，比較貼近人的本質，而要操作精準的數字，總在人為訓練之後。
　　黃昏和平旦時，有明暗轉換的重疊時間，因此只做陰陽二分是不夠的，於是「陰中有陽，陽中有陰」成了描述語法，而「陽中之陰，陽中之陽，陰中之陰，陰中之陽」之細分，就表示已將陰陽再做一次陰陽二分，而有四種類別可數。由此可見，古人對於數量的問題，並非一開始就會數1、2 、3、4的，而是由白天黑夜或季節變化中，發現有分類的需要，於是利用已有的陰陽基礎再二分，就有了四種狀態，就可計數四方位、四種季節了。

四、數字與幾何圖形的關係

　　雖然西方世界，除古文明巴比倫也曾提出二分法的概念外，並沒有陰陽理論的痕跡，但四種方位（東南西北）、四個季節（春夏秋冬），卻似乎與東方所見相當。就空間造型來看，房子的建造多屬方形，或圓形，但中國人卻有六角形或八角形的造景，這在世界上也是一種特色。用在人體組成上，古希臘醫者提出四種體液論，即黑、紅、黃和水，這是很著名的一段醫學歷史，常被人拿出來分析，是「似有所據，又並不正確」的歷史記載。但中國古人所論述的氣血、邪正、營衛、寒熱、虛實、表裏等概念，卻可一直沿用至今！不是不正確，只是分類系統已更繁雜，且所有的論述更精深罷了！
　　也就是相較於西方，中國人可將數字由二推到四，再推到八到更多，在西方世界卻沒有這種發展。巴比倫人只提出二分，卻沒能進一步再二分，而其他西方人是否真的由幾何算學（直接取三角或四角）開展？值得探討，至少他們沒留下如何由一、二數到四，以及如何由四向多去數的歷證。畢達哥拉斯（西元前五六百年）是位偉大且著名的數學大師，他們成立的一個學派，竟是用正五角形為標誌，由於正五角形的各對角連線會圍成一個倒立的正五角形，又可無限重複這過程，在當時是認為十分神秘的，故採為學派之標誌。但是如何數到五角形的？我們也不清楚了。
　　其實數二的概念，如同在直線上發展的兩極化思維，此時直線條唯一能圈出的幾何圖形，就是最單純的圓形，沒有角度的。如果要有角度，最少是由三角形開始。所以「一個」圖形，要做二分，好似切成兩半，最好由圓形來切割較易下手，若要切分三角形或四方形，如何切法，恐怕就不單純了。也因為日月運行是在線條上前移，因為週而復始，所以形成一種圓形或橢圓形的循環，而帶出時間的概念，如同音樂的旋律，實則也是一種線條式的前移。當線條只向前移時，所留存的軌跡就有了「前」與「後」之分，於是二分法中的上下、是非、本末、冷熱、高矮、胖瘦，…，幾乎都是在一個線條上做兩極式的劃分，因而會出現「中間」的概念。用圓形來看，有「中間」在線條內，用圓形來切割，這一刀也多由中間下手。於是，因為分二，所以有中間，也就是要導引出平衡的概念。
　　這平衡其實是種動態理論，是在兩個反方向極端之間來回擺盪，之後的取捨感受。如果眼光不夠高遠，歷練不夠火候，那就很難掌握兩個極端，也就很難體會真正的平衡。因此說中國人講究中庸之道，其實理論層面較多，務實來做，大多數人皆不易做到的，或許到「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」時，才是豁然開朗的時候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，人在空間位置的天與地之「間」，也在時間長軸的過去與未來之「間」，每一個個人的意念，則在其精神與肉體，或有形與無形之「間」，所以尊重意念，去察覺自身的存在，也是一種體會平衡概念的最真實感受。

五、如何由二數到五

　　不知人類如何數到五的？在中國，有二到四，到八，…到六十四，如何到三呢？實則人在天地之中來觀星象或陰陽，本身就含有三的數字。能數陰陽，必有第三者存在，此存在就在「中」。也就是凡要區分為二時，必有一分隔點，或標準面，否則在「同一」屬性中，又何必要做二分。亦即，凡提出二分法者，必要有「中」的概念應運而生，否則將無法解釋連續或重疊不能一截為二半的現象。比如高度，是有高低之極，但並不是只有高或低兩種度量，而是具有由高到低的連續狀態。因此如要維持分二法則，就必須兼顧中間地帶，於是而有陰陽消長或平衡律出現，也同時說明了「陰中有陽，陽中有陰」的必然背景。
　　有「中」的概念，數字三就正式登場了，那麼有了二和三，用加法就可以加到五嗎？加法的出現此時似乎還太早，但是有兩個「三」的想法，卻會出現六這個數字，也就是陰爻--符號的始祖。兩個六，是十二，於是十二個月，十二生肖，十二經絡等等，使中國數字加入了「三」這個序列，即三、六、九、十二…！比如應用在六藝，三部九候，九章算術等。
　　「五」到底怎麼來的？其一，五個手指，腳趾，是人體天生之數，兩個五到十，是奇偶數列中的特別一列。《靈樞‧營衛生會篇》有云：「五十度而復大會，陰陽相貫，如環無端。衛氣行于陰二十五度，行于陽二十五度，分為晝夜。」以五和十做大會，又分為晝夜，可見得最初的計數是先用五序列，並未加入偶數的地支。且陰陽相貫，指的是晝與夜的連續變化，並不是一開始就直指身體內十二經絡的氣，必須如環無端。因為有五個指頭，所以就會用五行的「五」來表示各事物之間的關係嗎？這也只有中國人在使用，未必是所有人類都如此會數自己的指頭，還會用來類比群體關係呢！
　　於是，其二，因為分二所以有三，三才可以圍成幾何形狀，二只能用於直線的分兩極，但是兩個二，卻圍成了四角形，這中間一塊，不就是中央！又是利用「中」這個字，所以有四就會進到數字五，不是加法，而是天成。再把中央向上提昇，就成了四角椎狀之金字塔形！的確，太古之人所見略同，則中國古代是否也有金字塔形留傳呢？耐人尋味。然而如果古埃及人是由四方位加上對天的朝拜，而設計出金字塔形來，則同樣並非由數字二發展來的，也就未能向八角形，或三序列去發展，空留埃及古文明，未能進一步延續變化。
　　雖由四方位可排出中央來，就形成了數字五的概念，若要將立體的五個角椎形畫為平面圖（才好紀錄留傳），則這中央將置於五行環之何順序呢？時間往往只是長度的直線走向，有一定的前後秩序，春夏在前，秋冬在後，所以中就落在夏秋之間，這是很好理解的，只是哪有這種中間的季節呢？還好有人發明了「長夏」這個名詞，使季節能順利進入五行環，於是木（春）、火（夏）、土（中）、金（秋）、水（冬），成了必然的順序。

六、用文字取代數字

　　日月運行固然是天文學者的興趣，但看星星定位，卻是航海人早就必須學習的方法，則由日晷訂出時間感又是人類一大進步了。中國人早就利用地球與太陽的相對位置訂出曆書、節氣，但是卻不曾用數字來標示，而是採用命名的文字法，如十天干（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、壬、癸）和十二地支（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巳、午、未、申、酉、戍、亥）等。由此可推想，陰陽理論的出現應在觀察天文星座更早之前，所以只採屬性分類的圖案法，而沒有數字計算。
　　當易經利用─和- -兩種符號堆疊出四象和八卦時，也沒有用數字，仍是用屬性文字命名，實則已有64種可能。由此可窺見，上古中國人是以圖案或命名方式來計數，仍可達到分類與記錄目的，則為何不直接發明數字來用呢？
　　那是因為比較西方歷史，整個地球文明在上古時代，都尚未有阿拉伯數字出現！此一事實在孩童的發展階段，仍可觀察到。即小孩子自哇哇墜地起，原本是沒有任何數字概念的，那麼當他必須學習認識這個世界時，他最先會數的是什麼？不是0，而是1，有了「1」，他可以數「11」、「111」、「 1111」或更多。至於使用抽象數字的0、2、3等，則要到三歲左右，受到教導之後的事。
　　上古時代，如同孩子的幼稚階段，是逐步學習的。必先學會分類二，亦即由異同來分類不同的事物，否則就只保有渾然「一」體或混沌的感覺。是故利用陰陽做為二分法來認知世界，是一種相當早期的經驗。此陰陽絕非為醫學疾病分類而設，卻在中國醫學中如同活化石般的保存下來，唯一的理由，即是有人類就有醫學，這種醫學是具有人類普遍性的。所以唯有中國醫學確是依循陰陽理論發展而來時，則才有可能在未來受到全世界人類的共同珍愛。

七、何以陰陽為萬物之綱紀

　　在《素問‧陰陽應象大論》裏寫到：「陰陽者，天地之道，萬物之綱紀，變化之父母。生殺之本始，神明之府也，治病必求其本。」固然這是一段氣度恢弘，用字遣詞極為精闢的大論，但是背誦間總不免詫異，是誰寫下這些文字的？他看見了什麼，根據什麼而有這些「結論」？後代至今，很多人都覺得這話有理，因為不像沒有道理的話，也就是很難反駁，也不知向誰討教，他會不會聽聽我們現代人的疑問或者進一步的理念呢？
　　有人說，那是因為古人很有智慧之故，則如果我們後代人不夠智慧，又如何明白那段話是有智慧的呢？有人說，等活到七八十歲時就會明白了，則中國醫學將如何教育新生的一代？因為唯有活到老，才能明白，不在於如何教育！所謂真理，必將可以接受時間與空間的長久考驗，而俱顯現其普遍律。亦即除非我們今日也能由觀察陰陽導出陰陽定律，否則是無法證明這句話的智慧的。由數字發展可見，由數一到數二，就是認識世界的第一步，由二導出三、四、五、六…到萬事萬物的「萬」，使陰陽成為一個基本數。
　　此外，我們也將再次發現，陰陽是觀日月運行導出的定律，可說是天文學的始祖之論。由於人生活在天與地之間，萬物亦然，都受到星球運行的影響，所以生長、衰敗，生老病死，所以只能遵從感受，無法改變宇宙規律，這也就是「天人合一」的初論。由此再導出時間、數字、次序與預測概念，於是儒家的倫常之見，內涵就是對時間先後的絕對遵從，比如父先生，子在後，師先學，生在後，主管在前，屬下在後等等。以及道家的無為之感，本質就是「順其自然」，看出其必然發展的態勢。同時中國人常使用的文字或成語，比如本末倒置、是非不明、軟硬兼施，或是苦盡甘來、樂極生悲、置於死地而後生等等，都是由於陰陽法則的應用而導出的生活哲思。則陰陽確是在中國文化中普遍存在，且用以認知這個變化世界的。
　　雖然陰陽代表二分法中的兩種屬性，但因時間的概念是千萬年永恆的持續，無法分割，每一個未來，都會成為過去，每一個過去，也都曾經是未來。時間好像是一個空間，卻又沒有固定的形狀，而是在宇宙中不停的改變「位置」。這不停的變化，導致中國古代「易經」的出現，也使得太極圖騰的中央線條，不是直線，而是如波浪起伏的曲線，並且使陰陽二字，永遠長存，無法用數字「二」來取代。這一切，都是由於星球位移導出的時間認知之故，也就是陰陽一分再分，變成許多之後，「然其要一也」的一的涵義。否則已經分陰陽了，又何來「一」呢！此一也說明了，何以中國文化「一以貫之」的真正內涵。

八、結語

　　陰陽當然是天地之道，若果為天地之道，則天下萬事萬物必可見其蹤影，如同陽光普照大地，是全方位的，沒有選擇的。唯其理念發源甚早，雖一脈相傳，仍因時光距離久遠之故，模糊了我們的視線。找不到真理，並非真理不在，比如萬物的組成皆因有分子原子之故，但古人看不見，現代人才得以明瞭，又如遺傳基因為萬物繁衍之本，古人也沒看見，是近代才被逐一發現，或詳細解說的。
　　陰陽之理亦然，我們應利用古典資料中的蛛絲馬跡，去探溯其源本，才能擦亮我們的視野，在我們平時週遭事物中發現此真理。尤其人與人的交往，也是由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開始，只要有二，就能運用陰陽互根、消長與變化的定律。
　　在針灸學中，使用砭石或火燒為工具，固然也有相當原始的年代，但必待陰陽理論形成，導出必須聯絡個體上下左右或內外表裏的交通功能需要，以及數字的進展後，才能結合穴道命名與經脈循行概念，引申出後人採用的經絡系統，為針灸這些簡單的工具，提供深入淺出的廣袤理論背景。未來將再繼續為文，以深入探討這些演變。

九、參考文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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